上海,艾欣还是头一次来。这个花花世界,摩天大厦不少,与北平迥然不同啊。那些女子一个个的,像被春风吹着,就飘到了眼前。
淮海路上的艾欣心头一动,便到前面的唯美服装店里挑起了衣服。一件旗袍吸引了艾欣的目光。这旗袍样式新颖,让艾欣啧啧称奇,能把旗袍做成这样实在不易。她便去试衣间把这旗袍穿了,出来照着镜子。女店员立刻夸赞起艾欣的身材来:“哎呀,小姐,你是我见过的穿这件旗袍最漂亮的一个了。”
艾欣知是恭维,也就笑纳,却道:“这衣服做得倒是取巧,正好把我的腰给管住了。”
“小姐的腰一点也不粗,又这么丰满,比例很美的。”
艾欣心下受用,便道:“我还想再试试那件。”说着,她指着一件紫色的旗袍。
女店员便殷勤地把紫旗袍从衣架上摘下来,等着艾欣来接。艾欣倒不客气,又去试衣间换了出来。女店员见了,比起刚才更加眉飞色舞起来。艾欣便道:“我看你们这店的橱窗好像有点空旷啊。”
女店员不明白艾欣的意思,便说:“小姐你是想……”
“我做你们的模特吧。”艾欣毛遂自荐,心跳不止。
“小姐的主意……好啊——我马上去找老板。”女店员笑着往一个小门里去了。
艾欣抚摸着前胸,能感到这旗袍的质量真属上乘,便有了买的欲望。但她并不想现在就掏腰包,她出来逛街并没带多少钱。她只是想静静地体会逛街的乐趣,而不是购物的浮躁。
不多会儿,一脸惊讶的服装店老板便出现了。他只打量艾欣一眼,就连说了几个“好”。
女店员也跟着老板出来,见老板对艾欣很满意,便道:“小姐,你不会是做这个职业的吧?这在上海可是很时髦的新行当啊。”
艾欣摇摇头说:“我只是喜欢你们家的旗袍,所以才动了这个念头的。”
老板忙说:“我是一定会付报酬的,一定的。”
“不用,不用。”艾欣推辞着。
“那怎么行?我要用就用职业模特的。”老板的样子很认真。
艾欣觉得好笑,却忍住了。她脑海里立刻有了一个画面:一片纤尘不染的橱窗里,几张自己的旗袍照片,路人频频驻足,洋包车和小轿车路过时也会慢行。可她更希望有一个人能看到,如果他在这里的话。
陈远从四马路的街角拐过来,正巧与沈秋雨擦肩而过。他们互不相识,也就没发生什么。
沈秋雨闪开路迅速走过,让心事重重的陈远觉得这人倒有礼貌。陈远又想到目前的危局,不免一声叹息,便往住所去了。他一进门,瞧见吴方已经在那里焦急地等着自己,便问:“有什么情况?”
“情况复杂。”吴方站了起来。
“到底什么情况?”陈远不慌不忙地坐下来。
“我们有同志被放了出来。”说罢,吴方也坐下来。
“哦,谁?”
“李士群。”
“这人是谁?”
“噢,你还不太了解吧。他是和邝珠海等人一起被抓的,也是从巡捕房被引渡给了淞沪警备司令部,被判了三年。”
“提前释放了?”
“据他说……”
“啊,难道你已经跟他接触了?”
吴方迟疑着:“我……”
“这样的同志,怎么能现在就接触呢?”陈远眉头紧锁,眼珠子溜圆。
吴方打了个磕巴儿:“我——只是派周正去找的他。他既然出来了,我们总得有人去过问啊。”
“怎样?”陈远两眼放光。
“李士群说他是被稀里糊涂释放的,他没有跟特务说任何组织的事情,遭到了拷打,身上的伤痕也很明显。”
“哦。”陈远眯起眼睛,“难道敌人就这么轻易地把他放了?”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么问周正的。周正说李士群这人样子挺实在……”
“周正认识李士群?”
“以前不认识啊……”
“喔,那他就是凭直觉啦。”
“不啊。”吴方从兜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是李士群交给周正的,里面有特工总部一些人的地址。李士群也挺绝的,他说这玩意儿是邝珠海临被捕前交给他的。他就把它藏到了窗帘的下摆里,也就没被搜出来。”吴方有些激动,“若这材料是真的,那倒是我们复仇的机会。”
陈远点点头:“这倒是可以验证一下。”
“我这就去布置!”吴方刷地把材料揣到兜里,正欲离开,却又把材料掏出来,递向陈远,“哦,我还抄了一份。”
“注意,暂时别再和李士群联络了。”陈远嘱咐着,目送吴方离开。他这才展开材料,仔细观瞧着那上面的地址,却发现了“四马路三〇一号”。
吴方从陈远的住所出来,便风风火火地去找周正。他想告诉周正,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邝珠海的血不会白流的。这一路上,他摸着那份材料,就像怀揣了暖水袋,心潮澎湃。他仿佛看到一个个曾经的同志在和自己一起走着,有说有笑,不免视野模糊了。
在一处隐蔽的库房里,周正在摆弄着枪支。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多日子了,每日里就练枪法。虽然不能开枪,却也有了一套无声胜有声的操法。他把箱子码成房子和街道的格局,还在箱墙上贴了几张月份牌的广告画。一般这样的仓库,都会有一只排风扇。当它转动的时候,阳光就会混合着迷雾般的尘埃呈螺旋状地钻进来。不过呢,周正觉得这样的布置有些俗,而且晃眼,也就把风扇的电源断了。等风扇一停,他便闪转腾挪,忽而越上,忽而伏下,忽而轻轻移动,仿佛敌人就在隔壁,宛若危险便在眼前。他听到敲门声,才收了这架势,走到门口低声说:“春江花月夜。”
门外吴方道:“火把冲天烧。”
周正这才开了门,把吴方让进来。吴方走进库房,便将风扇的电源插上:“透透气吧。”
周正嘿嘿笑道:“是够闷的。”
“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啦,再也不用玩那些信箱炸弹的小儿科了。”
“陈远同意了?”
吴方点点头:“对,领导二话没说。”
“里面有一处正好在淮海路上,对领导也是威胁啊。”
吴方一惊:“哪里?”
周正便把纸上的“四马路三〇一号”指给吴方看。
吴方悔道:“怪我看得匆忙。那咱们就从这里下手吧,把马明远叫上一起干。”
黄浦江呜呜咽咽地东流去,诉说着百年沧桑。这一派苍茫,正合了乱世的气氛。每一个驻足此处的人,都会由衷生起一番感慨,仿佛条件反射,其实是吼声:中国,你何时强起来啊!
“又回来了!”
董洁的一声感叹,引起夏一钧的落寞。后者道:“唉,我现在又脱离组织了。”
“你总是这样的。”董洁嗔怪着。
夏一钧搂住董洁,安慰道:“可咱们有孩子了。”
“不知道孩子在家怎么样了。”
“有保姆呢。再说,咱们不就出来这一会儿么?”
董洁白了夏一钧一眼:“你的计划能奏效吗?”
“那要看沈秋雨来不来了。”
“他一定会来上海?”
“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为啥要留那个纸条呢?”
“为的是他来的时候能看到。他早晚会来的。而且,北平已经没有特组了,他的工作也就该结束了。那么,他会去哪里呢?”
“你就那么肯定他会来上海?”
“嗯,因为我来了上海。”
“那你给他留条,不就等于告诉他你在上海么?”
“你别忘了咱们和他都是同窗啊,一起在上海读书,现在又成为对手,不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么?还不如是陌路呢。”
“有意思!”夏一钧紧紧地拥着董洁,却瞧见一条日本轮船驶来。
自从在那家服装店当了回平面模特,艾欣就焦急地等待着回音。她还去过两次那服装店,为的是能有夏一钧的消息。可是,没有。她还是舍不得走,便又瞟了两眼,却发现在远处有个背影,很像夏一钧,便追过去。等到近前一看,那人不是。她失望至极,就“唉”了一声。而那人以为艾欣在跟自己打招呼,诧异道:“小姐,天色还早啊。”
艾欣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悻悻然回了家。不久,沈秋雨也回来了。艾欣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两眼发直。沈秋雨见艾欣没理自己,就把皮包里的一瓶香水拿了出来。艾欣闻到气味儿,便说:“你少拿这些骗小女孩的玩意儿来哄我!”
沈秋雨很扫兴,便把那香水儿放到梳妆台上,才说:“你呀,是被上海的香风给熏晕了吧?”
“我是晕,我被浦江的小风给吹晕了。”
“你身体不舒服?”沈秋雨向艾欣贴过来望闻问切着。
艾欣不耐烦地甩了甩头,头发便抽在沈秋雨的脸上。沈秋雨感到的不是暴戾,而是温柔。他觉得艾欣这是在撒娇,至于撒的是什么娇还需要继续探查,便说:“宝贝儿,我呀今天在报纸上发现了一家阴丹士林旗袍店,做的旗袍特受欢迎。哪天去看看吧?”
艾欣鼻翼忽闪了两下,没吭声。沈秋雨又道:“要不,明天咱们就去!”
“你看那上海的旗袍,领子那么高,袖子那么短,腰身那么紧,还袍叉那么高。我才不要哩!”
“哎,这样穿着才时髦啊。”
“时髦,青楼女子才这样呢。”
“呵呵,那你是说,满大街都是青楼了?”
“反正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呢?”
艾欣突然冒出一句:“我要结婚!”
“我们不是已经领证啦?”
艾欣撅着小嘴儿道:“我要你热热闹闹办婚礼,要登报。”
沈秋雨为难了:“可我的身份不合适这样啊。”
“不合适,你还离婚?”
沈秋雨蒙了,不知如何才能让艾欣满意,但也没生气,只好说:“我……我想离,就离了。这没有不合身份啊。”
“你离婚、不结婚,岂不是不合身份?”
“我们已经登记啦。”
“登记只是结婚的第一步,婚礼呢?”
“又何必搞得这么满城风雨呢?”
“这怎么是满城风雨呢?你用词不当。这叫轰轰烈烈。”艾欣笑着,勾住沈秋雨的脖子。
“你用词……哦,也挺不合身份的。”沈秋雨戏谑道。此刻,他感到自己跟徐老板真的是同病相怜啊,于是就想到了后者委托给他的事——费丽。
周正化装成一个小贩模样,来到四马路三〇一号门口。他见这地方门高院深,明的岗哨倒是没有,却有暗哨在阴暗处盯着周围。他不敢轻举妄动,就到僻静处又换了身行头,变成一个教书匠,还戴了副眼镜。而后,他上到三〇一号街对面的楼里,谎称自己是来做家教的。透过楼道的窗户,他看到三〇一号的楼里有一个身影。这人很眼熟,但又不记得是谁,自己似乎没见过。于是他拿起相机,拍了一张。
房间里的叶平文知道有人在对面窥视着自己,却装作没事人一样,依旧故我地构思着。他要写的,是一篇很大很大的文章。他一落笔,就觉得如有神助,仿佛那只手已经属于未来。他写道:政治非儿戏,性命攸关。政治肮脏,没有政治一样肮脏。人心向背,古往今来谁能知。千古流芳的有几人,都做了芸芸过客……
叶平文越写越带劲,对陈天蔚的到来一点没反应。后者告诉叶平文:“对面楼上来了个可疑的人。”
“哦,别惊动他,让他随便看。”叶平文继续写着。
陈天蔚偷觑着叶平文面前的稿纸,道:“老师,您这是——”
“等这次行动结束,咱们的新共产党计划就开始实施。我这是在写我党的第一篇理论文章啊!”叶平文声音激昂。
“老师,我一定追随您。”陈天蔚也很激动。
叶平文扭头瞅着陈天蔚,像一个领袖那样说道:“对沈秋雨、派克笔他们,一定要保密啊!”
陈天蔚指指屋顶:“比天大。”
周正跟着吴方来到陈远的住处,把在四马路三〇一号外拍到的照片交给陈远。陈远接过来,端详着,却道:“叶平文!”
“是啊,他果然在上海!”吴方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
陈远听吴方这么说,便转向他:“哦,你早猜到啦?”
吴方便说:“我想我们的组织遭受如此大的损失,若不是他在,是不会如此的。”
陈远有些沉痛地说:“我在南京时去找过他,他保证过不再参与特务活动的。”
“叛徒的话能信么!”周正气愤道。
吴方瞥了周正一眼,道:“干掉他!”
周正附和着:“是啊,是啊,不然我们会有更大的损失。没准儿哪天,南方局的同志也要遭其毒手啊!”
陈远缄默不语,却听吴方与周正义正词严。忽而,他的眼光又落在那几张照片上,却道:“等等,等等——”他拿起照片,“你们看,这照片上的叶平文是侧面的,显得异常沉着。哎,旁边还有一个人,这人很模糊,谁呢?”
吴方将照片拿过来,琢磨了半天:“好像……好像是陈天蔚啊。”
周正道:“原来是他,我当时便发现了这个人。他跟叶平文说了很久……”
“糟糕!我们会不会已经被特务给盯上了?”陈远惊道。
“不会,不会。”周正气定神闲地说,“近来我一直在观察,没有尾巴。”
吴方沉吟半晌道:“要不,我们搬个家。这里毕竟离叶平文那边太近了。”
“也好吧。哎,要是夏一钧在就好啦!”陈远感叹着。
夏一钧来到马思南路自己曾住过的公寓,发现墙缝里的钥匙依然在,不免沮丧。他用钥匙打开门,进了房间。见桌上的纸条也没有动过,更失望了。他只得出了公寓,往南京路上去了。
百货公司里熙熙攘攘,正是一个打折季。上海人一向精明,对于这折扣也是异常看重。于是柜台外人头攒动,柜台里店员忙个不停。夏一钧穿过人群,只是为了感受这气氛。他从另一个门出去,径直来到卖电料的店铺,示意店员要买铜线。店员奇怪地看了眼夏一钧,觉得这人穿着挺斯文的怎么会买这粗物呢?不过还是凭着商人的本性笑脸相迎道:“先生,你要买哪种?”
夏一钧干脆道:“零点五毫米的。”
“多长呢?”
“一百米吧。”
“那么多?”店员像是头一回接到这样的大单。
夏一钧想了想:“那就两百米吧。”
店员嘴张得很大,半天才道:“我去给你找个小推车吧。”
“好的。”夏一钧轻松地笑着。
沈秋雨和艾欣来到新时照相馆,准备拍婚纱照。艾欣笑颜如花,将婚纱试了一套又一套。她恍惚觉得自己长了翅膀,成了天使,在一镜见方的天里飞。沈秋雨在一旁欣赏着,心中漾起桃红。可艾欣飞着飞着,却皱起眉来说:“哎呀,这几套婚纱都挺漂亮的,可就是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沈秋雨关切地问。
“我想要的啊,是那种……反正这几种有点太复杂了,太花哨了。”艾欣眼神里都是省略号,“就是……就是……”
沈秋雨忽然明白了艾欣的心思,便对女店员道:“有没有那种很简洁的,像学生装的?”
艾欣听了,连连点头称是。女店员便去仓库里,找出一套压箱底的婚纱。只见这婚纱有些落尘了,但掸了掸还是蛮新的。那样式像是学生装的夸张版,又有点大地之母的意思。女店员撇撇嘴,像是抱着一个私生子似的,把衣服递给艾欣。艾欣一把接过婚纱,套在身上试了试,很满意。女店员见艾欣的样子一下子从少妇变成了少女,脱口而出:“小姐你可真会挑啊。”
沈秋雨啧啧言道:“初恋就是这样吧。”
艾欣便叫:“别废话啦,快……快拍吧。”
“好。”沈秋雨也换了一套跟艾欣婚纱相配的衣服。
于是,艾欣和沈秋雨摆好姿势,在师傅的循循善诱下拍好了婚纱照。一拍完,艾欣便搂住沈秋雨的脖子,亲了一口:“这就是我想要的。”
“这也是我想要的。”沈秋雨回应着。
一回到家,艾欣便伏在桌上写着新婚广告词:沈秋雨先生与艾欣小姐将于民国二十四年七月七日喜结连理,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沈秋雨看了艾欣写的,便笑说:“这后一句写得有点……不如改成‘祝福大家’吧。”
“不好,不好。”艾欣拼命摇头。
“那就依你。”
艾欣晃着笔头,得意极了。
沈秋雨却道:“登哪里呢,《新民报》?”
“不!要登就登《大公报》。”
“谁来证婚呢?”
“沈春春。”
派克笔在沪西赌场再次见到了松下芭蕉。这回,松下芭蕉邀请派克笔对弈。于是二人盘腿而坐,焚了支天香。松下芭蕉叫仆人在一旁烹茶以待,这才执黑子放在了围棋盘上。
派克笔对围棋也很喜欢,以前在江西苏区的时候就常常跟自己下,悟到了什么叫最强的对手是自己。如今,他的对手变成了面前这位日本人以及他的背景,那么,这里的棋道又是什么呢?
松下芭蕉见派克笔下子如飞不假思索,便道:“派君,你胸有成竹啊。”
派克笔一笑:“我胸中也就一棋盘吧。”说着,他又落下一子。
松下芭蕉分析了下棋局,却道:“你这棋盘有多大呢?”
派克笔想到了禅宗的偈语,便说:“心有多大,棋有多大。”
松下芭蕉把手中的云子放回盒子,品了口仆人递来的茶,说:“你说,日本大呢,还是中国大?”
派克笔也喝了口茶:“当然是日本大。”
松下芭蕉痛快地下了一子:“哦,日本怎么大,说来听听。”
派克笔整理了思路,学着沈秋雨的口吻道:“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锐意改革,致有今日之强大。在古代,中国是日本之师。等到后来,日本成了中国之师。日本的强大,首要就在登陆中国大陆啊。”
松下芭蕉不住地点头:“满洲国就是王道乐土。”
派克笔听松下芭蕉这么说,心中便有了一二分的感觉,即道:“我对大日本的武运王道向往很久啦!”
松下芭蕉用棋子做了一个眼位:“只要满洲能做活,下一步棋就是华北啦。”
“那么,天元是哪里呢?”
“你猜猜。”
“上海?南京?”
“目前还没有天元。”松下芭蕉又落一子,“你好像点位不够啦。”
派克笔瞧了瞧棋局:“还没到收官的时候吧?”
松下芭蕉再看棋局,发现一片原本就要被吃掉的白棋怎么又活了呢。他寻思了一会儿,才道:“派君,我已经分不清你的棋术和你的千术了。”
派克笔哈哈大笑着:“本来区别就不大嘛。”
“是啊是啊,围棋里也有李代桃僵啊。”松下芭蕉又分析了一下棋面,“我输了。”
派克笔一回来就把跟松下芭蕉会面的情况告诉了沈秋雨。沈秋雨高兴地说:“松下芭蕉的根儿终于露出来啦,你就好好培育吧。”
“多施肥,少摘刺儿。”派克笔笑说。
沈秋雨对派克笔愈发欣赏起来,便道:“等会儿叶平文和陈天蔚就来了。他们来汇报侦查地下党的事情,我们一起议议。”
派克笔沉下脸来:“这二人都是叛徒啊,他们会真心为党国效忠么?”
沈秋雨摆摆手道:“我跟叶平文,那可是好朋友啦。”
“沈哥觉得没问题就好。”
“难道说你有什么发现?”
“我只是觉得叶平文和陈天蔚经常在一起,他们配合得非常默契。这对上海区的未来也许不是啥好事。”
沈秋雨仰靠在沙发上,回想起北平的日日夜夜,道:“哎,这你就多虑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沈秋雨冲派克笔一扬眉:“他们来了,你说话要注意啊。”
派克笔郑重地点点头,却见一脸阴郁的叶平文和满怀激烈的陈天蔚像哼哈二将般出现在眼前。
陈天蔚一进来就兴奋地说:“区长啊,我最近跟踪发现了地下党的新据点,而在四马路上的老据点已人去楼空。他们在新据点经常聚会,有时达十人以上,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时机啊!”
沈秋雨笑道:“很好!现在,我们要制定抓捕计划。计划要周密,还要保密。这是我们在上海的最后一战。成,则万事大吉。败,就会后患无穷。”
“对,斩草要除根。”叶平文咬着后槽牙。
沈秋雨却道:“夏一钧来上海啦。”
“他来啦!”叶平文仿佛正在打开一个井盖,却道,“怎么我们到哪里他就到哪里呢?”
“这话似乎应该反过来说吧,是他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啊。”沈秋雨若无其事地说。
“可我没发现他啊。”陈天蔚疑惑地望着叶平文。
“冥冥中似有安排啊!”叶平文与陈天蔚对视,“唉,斩草除不了根啦。”
沈秋雨道:“那次爆炸案的主谋,很像北平特组的周正。于是我怀疑,夏一钧和北平特组的人已经来到了上海。后来,我去了位于马斯南路的房子,在桌子上看到了夏一钧给我的纸条留言。他,果然回来了。”
几天来,夏一钧一直在画图。董洁盯着夏一钧的一笔一画,不时说着:“这里……那儿……还有,邯郸路上也有一个”,她指着地图,“喏,就是这里了。”
“终于完成了!”夏一钧伸伸懒腰,亲了亲董洁。
董洁撅撅嘴:“怎么谢我啊?”
“你说吧。”
“我要吃南翔小笼包。”
“就这么点要求啊,那我们这就去。”
“我要你买回来。”
“买回来就凉啦。”
“我不管。”
“嗯,好,我有办法。”
夏一钧来到城隍庙,进了南翔包子铺,对伙计说要一斤包子。很快,伙计把热乎乎的笼屉包子端过来。他正要转身离开,夏一钧却说:“我还要买四个笼屉。”
伙计忙道:“先生玩笑话了。我们这里只卖包子,不卖笼屉的。”
夏一钧看着盛了包子的笼屉越看越喜:“卖笼屉也是门生意,为什么不做呢?”
“那要是人人都连包子带笼屉一起买,我们这小店还怎么蒸包子卖包子呢?”伙计擦拭着额头冒出来的饶舌汗。
夏一钧笑笑:“不会的,很少会有像我这样的客人。”
“要是很少,那又怎能算是一门生意呢?”
“你这小伙子,说话就像蒸包子,一屉一屉的。你想想,你要是能把笼屉看做包子的包装,那你就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伙计想想,道:“那我去问下老板吧。”
夏一钧微笑着:“你就跟你老板这么说,这笼屉还真有可能比包子做得好呢。”
“好。”伙计嗖地去了,带走了包子的热量。
而一个报童正走进包子铺,喊:“看报啦,看报啦。”
夏一钧叫住报童,挑出一份《大公报》,亲切感油然而生,仿佛看到自己写的报道赫然其上,却见《新民报》上头条新闻是“中共红军会师懋功”,便道:“来——《新民报》吧。”
报童却说:“《大公报》上也有这消息啊。”
“但不在头版喔。”夏一钧觉得这报童有点较劲,也不理会,就接过《新民报》。
这时那伙计过来,见报童在,便对他说:“去,出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那报童和伙计早有龃龉,便道:“你还来赶我,你小心自己的后腿。”
伙计没明白啥叫“后腿”,过了会儿才悟道:“我先打断你的。”说完,便去踢报童。
夏一钧拦住伙计,说:“这是你家的地盘,打坏了只会影响你家。再说,让报童在这里卖报,对你家卖包子也有好处啊。”
伙计表情豁然开朗:“先生说得是,我家老板同意你带走笼屉,而且不要钱。”
邯郸路是条小街,不长,店铺就那么几家,颇为僻静,这些都让陈远很满意。他撩开窗帘张看了几眼,才转身对众人说:“我们开会吧。”
于是,吴方、周正、马明远以及另外几个特工便与陈远围坐一起,个个神采飞扬,觉得复仇的时候到了。周正更是两眼冒火,准备大干一场。吴方一向与周正很投缘,这次也不例外,仿佛是周正的影子,他们坐在一处,小声地嘀咕着什么。马明远抖着左腿,似乎有点紧张。其他三个特工都是吴方千方百计才找来的,不免陷入到大战将至的气氛当中。于是,陈远对周正说:“周正,你来说说侦察的情况吧,最好简短些。”
周正便站起来,像指挥员一般环顾了下,才意识到自己只是说明情况的。他便用深沉的腔调说了起来:“现在,特工总部的特务们主要分布在上海的五个据点。最大的当然是四马路三〇一号,此外还有肇嘉浜路、长宁路、桃浦路和虹桥那边。我们呢,人手不是很多,但都是精兵强将……”
吴方一直在倾听周正的演讲,还不住地点头,好像这些都是经过他首肯了似的。可当他听到“精兵强将”这四个字,立刻觉出周正跑题了,忙道:“哎、哎,周正啊,你还是先说情况吧。”
周正不好意思地瞧了眼陈远,又道:“对、对,我还是继续说敌人的情况吧。他们现在是蠢蠢欲动,到处找我们。可我们呢,却在他们眼皮底下。还是李士群同志及时啊,把敌人的脉络给揭了出来。现在呢,我们要把他们一举消灭,就像他们……”周正觉出自己又一次跑题了,“他们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其实一直就暴露在我的枪口下,所以目前的情况就是这些。”
陈远等周正坐下了才站起来说:“同志们,决战的时候到了。我们现在一共是八个人,完全可以组成一个行动小队了。队长呢,我来担任。行动队分成两个小组,一小组由吴方负责,成员是周正、马明远;二小组由我负责,成员是其余的同志。一小组的任务是,以打击淮海路三〇一号为主,争取击毙叶平文和陈天蔚。然后去往虹桥埋伏,争取围歼在那里的特务。二小组先到肇嘉浜路……”
楼下传来异样的响动,陈远赶紧终止了讲话,示意大家安静。马明远立刻掏出枪来,对准了门口。在一楼放风的保姆推门进来,对陈远说:“先生,有个人闯进来了。”
陈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男子出现在保姆身后。陈远惊道:“夏一钧!”
众人表情复杂,不免议论着。周正吃惊之余,却是蓝天般清醒,道:“夏一钧,你来做什么!”
吴方也道:“你这几天脱离组织,做什么去了?”
马明远见了夏一钧,心中还是觉得有愧,挺不是滋味的,默然无语。陈远却说:“夏一钧,你到底去哪里了?”
夏一钧也不回答,却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在桌上。众人围着看,不知是个啥。夏一钧这才说:“这是我画的一张上海特情图。在上面,我把目前上海的特务组织都勾画出来了,你们看看吧。”
周正看过立刻说:“不对,和我掌握的情况对不上啊,除了四马路这个,都不对啊。这是假的,假的。”
陈远听周正这么说,也将信将疑,对夏一钧道:“你是怎么搞到这些情况的?”
夏一钧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从我被限制自由那时开始,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挽救危局,如何才能使组织脱离危险。我想,我必须冲出去,为组织排忧解难。于是,我打了明远兄弟,摆脱了他。然后,我就暗中观察你们的行踪,发现你们果然被特务给盯上了……”
“你胡说!”周正打断了夏一钧。
夏一钧没理周正,却掏出怀表看了眼,说:“我们还是先转移吧,再过十多分钟特务就要来了。”
吴方要说什么,忍住了。而马明远却道:“董哥一向是料事如神的,这次也不会差。陈队长,你说呢?”
陈远对自己这个“队长”的新职务还有些陌生,顿了顿才说:“也好,先转移吧。”他挥挥手,又指了指周正,“你断后,看看特务是否真的会来。”
周正沮丧地接受了任务。
不多久,派克笔就带着三名特工和十多个警察闯进了邯郸路陈远的住所,只是已人去楼空,连只猫也不见。派克笔便命特工们开始搜查,务必翻遍每一个角落。一个特工拿了份资料交给了派克笔。派克笔见那资料的封面上写着“新共产党纲领”,署名是“叶平文”。
夏一钧引领着陈远、吴方、马明远进到自己的住所,董洁便锁上了大门。陈远本来决定马上就开会,可又想等周正回来。夏一钧看出了陈远的心思,便说:“还是先休息下吧,同志们也都跑累了。”
于是董洁把茶水端了来,给大家一一斟好。吴方见到董洁,既亲切又有点儿抹不开面子,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弟妹辛苦了,我们自己来吧。”
董洁觉得吴方比在北平时更多了一点客套,便道:“吴大哥,你可别那么生分,咱们都是一家人啊,生死与共的。”
吴方听董洁这么一说,更有些难为情,只好闷头吃茶。
“啪、啪啪、啪啪啪”,拍门声骤起。这是个暗号,意思是“周正来了”。陈远便放下茶,亲自去开了门。周正走进屋子,见大家都在,便把手枪拍在桌子上,话音忽高忽低地说:“他们……真的来了!”
吴方便道:“唉,果然不出一钧所料啊!”
陈远望望夏一钧,说:“那现在开会。夏一钧啊,你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吧。”
夏一钧道:“大家再喝口水吧,边喝边听我说。其实,我是窃听了叶平文的电话,才开始研究起了这个大叛徒。虽然以前和他共事时,也觉得对他很了解,但这回我一研究起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哦,我说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像他这样的叛徒。他为什么叛变,他的叛变会对党对组织有哪些影响,对敌人又有哪些帮助?我想,除掉叶平文,是早晚的事,但怎么才能让敌人在精神上惧怕使用叛徒呢,怎么才能使敌人对叛徒曾经的言行发生怀疑呢?我通过窃听叶平文的电话,得知了他的家在南京细柳巷。于是我去了趟南京,潜入了叶平文的家。我在他家二楼的小间里发现了一份《新共产党纲领》,才明白叶平文的政治野心。我便想到了离间计,就把那《纲领》偷了……”
吴方即问:“那你怎知他们会行动呢?”
夏一钧喝了口茶:“我知你们被特务盯上,他们自然要行动,而且一定会挑一个集会的时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就是那黄雀,虽然大家并非知了。由于叶平文就住在四马路三〇一号,所以我就对他日夜观察,才得知了他们的计划。当我知道主持这次行动的不是他也不是陈天蔚,而是一个叫派克笔的家伙,就觉得机会来了。等着瞧吧,不出一个礼拜,叶平文就会被特工总部抓起来的。”
陈远高兴地拍拍夏一钧的后背:“一钧啊,你的孤胆英雄的气质我很欣赏,但要多沟通啊。”
“就是,就是。”周正连忙附和。